尘埃-流年三千转

春华至秋

风悟空轻轻转动着左手食指的戒指,循着阶梯,缓缓走出第一实验室。伏暑日消,秋凉轻袭,他抬起头舒展下身体,感受这久违的惬意。三五个刚出电梯的同学从他身旁匆匆走过。自进入云楚城第一学院,已经五年。正午时分第一学院的记忆,已经有些模糊了。

就这样呆了些许,风悟空踏上流离路,走回宿舍。时不时有清风吹过,送来的阵阵桂花香,让他的脚步更慢了。以往能走回宿舍的时间,此次刚刚走到桃园。桃园有两条岔道,一条桃园路向西通往正中心的楚楼,一条星湖路向南通往他正要归去的宿舍。风悟空多看了楚楼一眼,云楚城第一学院理事长高迈斯就在那里处理事务,然后扭头快速走回宿舍。

宿舍里的刘耳还是睡眼惺忪,见到风悟空,吃了一惊:“我是睡到了什么时候?”

风悟空拍了拍刘耳肩膀,安慰道:“正常时间罢了。基于全知者通道的异空间物质交换已经实现了,高迈斯约我下午三点过去讨论下一步工作。扰动不可计算边界,可有什么突破么?”

刘耳苦笑一下,耸了耸肩,无奈地叹气:“能有什么突破,剪枝之后的部分弱化问题有些许特殊解。面对强命题,完全一筹莫展。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总有一天,我会找到通用解的。恭喜你了,高迈斯这关过了,你就能留在第一学院了,不再只是个过客。”

六岁时,风悟空就认识了刘耳。刘耳出生在云楚城第二育役中心,风悟空则是在第七育役中心,云楚城育役中心星孩集中抚育计划也是在他们六岁时开始施行的。花班起初一共二十七人,每年却都会少几个人,每隔几年就会和其他班合并。七八年后,花班原来的二十七人就只剩下风悟空和刘耳了。在云楚城第一学院,两人一直在合作尝试扰动不可计算边界,直到半年前。半年前,高迈斯建议他们尝试异空间物质交换。都曾动心过,最终只有风悟空选择尝试。

念及于此,风悟空不知该如何回复,摩挲着戒指,低着头靠床坐下来;刘耳则去了洗手间洗漱。窗外风声细细,室内流水潺潺,间或夹杂着刘耳的声响,风悟空长叹了一口气。

洗手间的门打开,刘耳擦着脸探出头问:“吃了么?没吃我请你。有个里程碑,总得庆祝一下。”风悟空连忙坐起,开心地答道:“没吃,不过酒就不喝了。”

饭吃罢,刘耳转身去第一实验室,风悟空回到宿舍等待三点的到来。两点二十四分,戒指上收到高迈斯传来的讯息——下一步工作的讨论推迟到晚上七点。看完讯息,风悟空双手抱着头,缓缓地左右晃动,感觉有些痛苦。挣扎了半分钟,终于放下双手,摘下戒指丢在一旁,站起来走到冰箱。然后拿出一个橘子,坐回有垃圾桶的床沿,慢慢地剥着橘子。剥完一个橘子,他起身又去拿了个橘子,自言自语道:“高迈斯那么守时的人,怎么会突然推迟……是我的数据有什么问题么?”

剥完第十一个橘子后,他长长呼出一口气,露出一丝镇定的笑容,又自言自语着:“已经验算两次了,应该没错。更何况已经是待发布状态,若有错误,也早被拒绝了。”他把剥好的橘子全部放进冰箱,走进卫生间,按出尽可能多的洗手液,嫌弃又认真地洗了一次又一次手。到他终于满意的时候,走到床边戴上戒指,已经五点三十二分了。

他开启屋内所有的灯,让房间亮如白昼,看着窗外的景色,犹豫着是出去吃饭,还是再验算一遍。窗外依然明亮,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,直到戒指发出滴滴声。又有讯息来了!他低头去看,却是高迈斯通知他讨论推迟到晚上十点。风悟空终于感到心力憔悴,直接躺倒在床上,想着是哪一步错了。想来想去始终不明白,通过戒指告知刘耳。

五六分钟后,刘耳喘着气站在门口,微笑着侧头张开右手轻轻抖动。风悟空抬起了头,呆滞的眼睛猛地睁大随后弯成弦月,最后眯成新月。刘耳从冰箱拿出一个橘子,掰开吃了一口,解释着:“我问了高迈斯的助理,他今天一直在和江左城的秦九、大夏城的贾释锁开紧急会议。和你的工作没有关系。”

“可是到了十点,楚楼那里没有几盏灯会亮着。”风悟空低声说着。“没事,到时候我陪你去。学生生涯快要结束了,高迈斯应该不会反感多见一个我。”刘耳回应着。

夜晚的第一学院开始热闹起来,忙碌了一天的人们,用生活治疗劳累的身心。刘耳连接上计算中心,依旧尝试着扰动不可计算边界;风悟空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左手食指规律地敲打着右手食指。

第一学院灯火阑珊时,他们终于出发去楚楼。桃园路的路灯明亮,明亮延伸至尽头,余下一栋四层楼高却只亮着二楼一盏灯的楚楼。刘耳在前面走着,风悟空在后面紧紧跟着,走进亮着灯的房间。

高迈斯正在吃着筒子骨藕汤,见了他们,示意坐下,随口说着:“煲汤真是有意思,如何费尽心机地让肉烂在锅里,却总要留个孔排气;你们要不要来一碗?”风悟空摆了摆手,拒绝着:“里面嘌呤太高了,不符合健康标准。”刘耳则问了在哪里,自己盛了一碗。房间内响起喝汤的声音,风悟空思索着那句话,问着:“高老师刚才那句话是想告诉我们什么道理么?”

高迈斯端起碗,喝完最后一口汤,把碗放在回收处,擦了擦嘴,叹了一口气:“哪有什么道理可以说,数学是一门研究真理的学科,是不屑于讲道理的。两个自然数相加必定不小于其中任何一个自然数的道理有什么用?我们关心的是 1+2=3。若一门学科执泥于讲道理而不是真理,那么,这门学科的生命力就没有了。数学因其无用性而远离俗世保持自身高洁的美好时代,都过去两千多年了。”说罢,掏出两叠文档,示意两人来看。

刘耳先瞟了一眼,题目是——自命全知者通道的物质交换,落款名字高迈斯,时间是四十年前。高迈斯继续说着:“我一直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,这份报告一直封存着。现在,越来越多的人观测到了全知者通道,也没必要藏着了。悟空,你看看和你的有哪些差别?”

风悟空早在读着,内心不住地赞叹。听到问题后,回答道:“没有差别,一模一样。”高迈斯轻轻摇头,回想起曾经发现时的激动,微笑着说:“你多了一句——有感于全知者通道,我真的不知道数学究竟是连续还是不连续的。”

风悟空抬头,困惑地看着高迈斯。高迈斯继续说道:“数学越来越工程化,越来越多的细分领域失守,都要想尽办法创造工业价值,或者至少表现出创造工业价值的可能性。全知者通道本身就蕴含无限可能性,隔壁的工程学院虎视眈眈。这句微不足道的话,给了他们攻击的把柄。”

风悟空一时窘迫,心中有千万句话想要解释出来,临到牙齿,舌头却紧张起来,发出几个断断续续的“te-te”音。刘耳连忙拍着他的背,让他放松下来。高迈斯无暇起身,招招手做个放松的手势,安慰着:“不要激动,这不怪你。数学就是数学,不要尝试去寻求虚无的本质,多探索神秘的地方。只是别人不这么看,在别人眼里,数学显得太高贵了,除了在理论上,别处难以寻到价值。慢慢的,数学也变成了一个讲道理,却讲不出真理的地方。”

风悟空终于平静了下来,刘耳插嘴说道:“他们拿着这句话要您做什么?”高迈斯赞许地看了刘耳一眼,满不在乎地说:“不过是要我加入他们,帮着建立稳定的全知者通道,实现物质交换。”风悟空想说什么,却又被高迈斯挥手打断。随后,高迈斯站起,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的夜景,关掉了灯,又关掉了窗,开启了信号屏蔽,问着:“你们知道,楚楼的灯,是从哪一年开始,只亮中间这一层的么?”

刘耳风悟空纷纷摇头,这是一个禁止被讨论的话题。高迈斯徐徐说道:“这要从两千年前,新旧纪元的那场大战说起。那时候,我们的东边,还是有一些国家的,直接被炸沉了。最后的最后,我们终于取得了胜利,地球迎来一统。不知是为了安抚,还是为了笼络,这片土地被称呼为东越州,那些流离失所的亡国之民,享受着超国民待遇,鸠占鹊巢定居于此。发展总能解决问题,最初的抗议慢慢消失,如此和平千多年,都让人差点忘了这回事。近百年来,早已停滞了世界,矛盾越碰越多。旧有的问题,再次摆上桌。在我六岁的时候,楚楼的灯,就只亮这一层了。我的老师告诉我,等将来没有问题的时候,楚楼的灯才会亮起。”

黑暗中,不知三人是何表情,只听到刘耳风悟空变得急促的呼吸声。灯亮,一切如旧。高迈斯苦笑着:“看来刚才的灯出了问题。全知者通道真是一个美妙的存在,四十年前,我第一次观测到那个通道,破译了那些文字,得知他们自称是全知者时,心中震撼不比你们少。过了一年,我观测到另一条全知者通道,姑且称呼前一条为天,这一条为地。又过了十三年,又多了一条全知者通道,姑且称呼为人。随后的几年里,天和地都消失了。现在,只剩下人这条全知者通道了。”说罢,指了指文档,挥了挥手,示意他们带着离去。

刘耳风悟空起身离去,高迈斯又关掉了灯,看着窗外的上弦月。午夜,上弦月落,高迈斯轻轻吟唱:我心匪石,不可转也。我心匪席,不可卷也。威仪棣棣,不可选也。

午夜,风悟空等着下弦月升起。高迈斯协助建立全知者通道已有十多天,风悟空也变得慢慢能接受黑暗,刘耳依然在实验室忙碌。下弦月缓缓升起,风悟空心满意足,准备睡去。房门突然被打开,喘着气的刘耳站在门口,急促地说道:“最后一个全知者通道消失了,因为交换物质的量越来越多,突然的消失,导致了大爆炸。方圆一公里内的人都没了。”

风悟空一怔,身体摇晃了一下。一直以来,他以为自己的理性和感情是永不相交的超平行线,此刻才发觉那是渐近线,在当下无限接近交汇,交汇至他无法区分是否连续;渐近线的另一端延伸,延伸成风悟空蜷缩的形状,像一半的抛物面。

午夜阳台上,风悟空静静地坐着,看着上弦月慢慢落下。高楼林立,视野难免被遮去,风悟空起身歪着头贴近窗户去追落月。一名年轻女性走来,埋怨着:“都看了两年了,怎么还这样啊。”风悟空歉然笑着:“那我下去看吧。”女子开心起来:“你要下去啊?那我陪你吧。难得你走出房门一次。”月最终落下,风悟空长长呼出一口气,又深吸一口气,他已经有几个月没下楼了。女子拉着他的手,依偎在他怀里,细声劝说:“你以后应该多下来走走,多和朋友联系联系。整天一个人闷在屋里,我很担心你的。”风悟空哑然失笑,无奈地说着好的好的。小区内灯光明亮,照亮走回的路;明天太阳照常升起,月也会准时出现。

君子之泽

谢无奕心不在焉。讲台上自我介绍为李山的,只不过是某个育役中心的育师罢了,竟然也能来这里讲课,讲述的竟然还是传令语言和传意语言的演变。

谢无奕叹了口气。自去年父亲去世后,人们越来越不把风家当回事了。太爷爷已经 128 岁了,看来天欲降大任于斯人也。

谢无奕笑了起来。他看见了自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将来。

李山依旧讲着课:“新纪元后,地球一统。当时的事实标准语言有两个,一个是面向计算机的拉丁文;另一个是面向人类的象形文字。两者分别为传令语言和传意语言的前身……”当做是没有注意到谢无奕。早在来此之前,老育师章镜就提醒过他,这群八岁小孩都会是高高在上的样子。

李山摇了摇头,语言都能分化出高低,更何况是人呢。新纪元初,传令语言不过是门工具语言。工具产生价值,价值滋生利益,利益孵化贪婪。千百年前,传令语言已几乎只在上层流通,平民弟子,每年不过有数万佼佼者可在各城第一学院学习。

李山下了课,往回走去。这个世界的暗涌在流动,百年前,精通传令语言,人生能多不少机会;在如今,能当个育师已然是优渥之选。李山很感激能当上育师,如此才能继承那位先辈的遗志。

太爷爷 138 岁,来给太爷爷祝寿的人比去年少了。一轮明月悬空,房顶天幕敞开,太爷爷倚靠在床上,谢无奕陪在旁边。半晌,太爷爷闭上眼,沉沉地叹了一口气。谢无奕盛了一碗筒子骨藕汤,放在床上刚伸出的支架上,小声劝着:“太爷爷,这汤嘌呤太多,您少喝点。”太爷爷却不理会,一边小口喝着,一边自言自语:“人活了这么久,真应该死了。再活下去,怕是连这汤都会忘了喝。”谢无奕好奇起来,问着:“太爷爷,爷爷爸爸和我姓谢,你说是不想忘记太奶奶;那这汤,你又是不想忘记谁?”太爷爷慢慢回忆,表情有些痛苦又有些开心,继续自言自语:“是一个老朋友,和我的老师了。”

整个世界是杂乱的混沌系统,一切都在不停的轮回中,无论重来多少次,都无法逃脱。谢无奕这样看待世界,但认为自己是个例外——只要跳出系统,一切迎刃而解。他坚信自己是这样的人,但身边的人早已卷入轮回中,不停改变。特别是对他态度的改变,从以前的彬彬有礼到随口应和,再到无视,现在到了纠正。

凌晨两点,第七育役中心,章镜李山仍未眠。不时有消息传送至此,两人都会急切关注。等待一直在继续,李山禁不住发问:“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么?”章镜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透了口气,答道:“我们能做什么呢?风先生 148 岁了,早就应该寿终正寝了。”李山感到一阵无奈,惋惜着:“如此一来,异空间物质交换成果,就要落入到各个州的豪族手中。天下大乱不久矣。”

昔趋魏公子,今事霍将军。世态炎凉甚,交情贵贱分。此后,谢无奕经常哀歌:

我生之初,尚无为;我生之后,逢此百罹。
我生之初,尚无造;我生之后,逢此百忧。
我生之初,尚无庸;我生之后,逢此百凶。